小时候，泳池是个奇怪得讨人厌的地方。若人类是离不开潮湿环境的两栖动物或水族倒还情有可原，然而人非鱼，明明不需将自身沉浸于水中也可存活，却自讨苦吃，多此一举地建了这么一种危险的设施。有时见到水被抽干的泳池甚至鱼塘，总有一股冲动想跳下去走个一两步，向世界宣布一件事实：在原本无水之地，人可以自由移动；在抽干了水的地方，人照样可自由走动。这根本就是晴天打伞啊！因此，何必在不需要水的地方添水，既导致许多人行动不便，又给人们带来生命危险呢？

有时又觉得泳池是个好地方，却很难找到适合的词汇或明确的理由来解释。被教练逼下水时无暇细细体会，通常都是在无人强迫的轻松情况下自主游泳时才发现这点的。游泳，一种机械性的运动，跟需要用脑的球类运动十分不同。如果光游泳而不思考，那会有多无聊！每次自主游泳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游泳的目的。为何而游？健康？也许。身材？有可能。看别人的身材？完全可能。再进一步以归纳法的逻辑思考，若无初始动力，我怎么可能放弃睡午觉、看书和弹琴的宝贵时间而选择来这里？于是，我总能说服自己，因为我的行为合情合理，一定要继续游下去，别因肌肉酸痛和深度的威胁而轻易放弃。

再说我为何讨厌，甚至惧怕泳池。“跳啊！”教练如是说，“你再不跳，我就推你下水！”那时，我确信自己可以成为海盗俘虏的知心朋友。尝试说服自己这不算什么挑战，从跳水台到池底只有约两米六，加上水的阻力，死不了。然而畏高本质上是非理性的。常人的两米六到我眼中顿时尺寸倍增，叫我怎么不怕？但比起被狼狈地推下水，我宁愿不借助任何外力，独自执行这不可避免的使命，并以无上勇气赢得大家的赞赏。于是，我闭上眼睛，紧绷浑身肌肉，在跳水台上磨蹭多数秒，吸入也许是今生的最后一口气，然后心怀《易水歌》里头的壮士之勇，愤然跃入茫茫虚空。一旦虚空侵入心头，四肢登时变得软绵绵，像是骨骼瞬间溶化后被棉花所取代。水面如死亡般向我扑来。啪！不管天气多闷热，水永远比较凉。也顾不得落水时有多难看了，一心只想着如何脱离这片美丽的死域。耳朵疼，讨人厌的水压。脚在池底一蹬，浮上水面就猛吸一大口新鲜空气，不管之前吸入的“最后的一口气”是否被排出。不禁赞叹：活着真好！紧接着，寻找最近的池边再游过去。靠岸而歇，趁机狠狠瞪着那可恶的跳水台。我大难不死，必有后福！

在没游泳训练的日子，我偶尔光顾泳池。沉入水中，不难发现水也能呈现出各种颜色。时蓝，时绿。有次跟吾弟嬉闹时被踢中鼻梁，还有幸看过红的。其实，水本无色，它只是借环境和水中成分的色彩来哄骗人眼。往水里加什么，水的颜色就被那什么所影响。基于此因，我说，水存在的最佳证据投影在光学维度的绝对值为零，但在感觉上是合理的存在。有时喜欢到深水中伸张四肢，如水母般漂浮，闭眼，感受。除了偶尔飘过的枯叶，手脚再怎么划动也难以抓到什么。好似空无一物，但我知道水是确确实实的存在。那股无所不在的阻力，与那股助人为乐的浮力，它们都是最强的证据。缺一，水就不再是水。加上重力，它们无时无刻无声无息地提醒着世人，水中人的性命不是人类自己的，不论人的泳技多好，只要人还在水中，它们就能决定人的死活。一切只是时间问题。虽然说水主宰人的沉浮，但人的意愿至少还有能力暂时决定自己的去向。要沉了，就往下划狠些；要快点抵达终点，便往后踢猛些。拥有这些能力的人总能赢得我的由衷敬佩。看着那些泳将在水中自由穿梭，觉得他们帅呆了。就算我在池边跑也不一定追得上。不必说，他们的身材也差不到哪儿去。总之就是一片挺好看的光景。

在水中呆久了就会忘记重力的真实力量。游到池边，使劲一撑，通常会因惊觉自己有体重而失败。再试时鼓足了力气并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，要失败都难。站在池边，那片什么颜色都不是的粼粼波光似乎正以独特而隐晦的方式嘲笑我。我有什么可笑的？ 谁知道，管他的。笑就笑吧，我不理就好。天下就是有一些无奈的事情，明明发生了也非坏事，当事人仍难免心怀莫名奇妙的不甘。人不管再怎么向往水中那受限的自由，终得因某些事情而上岸。也许是妈妈的呼唤，也许是饥饿的催迫，或者是难忍沉浸于水中的沉闷，意想到或出乎意料的理由都一个个排着队，等待发生的机会。逃过了其中一件，就得面对排在后面的，直至无穷。人，总得从泳池出来。出来了的人，拖着湿淋淋的身子离开。也许再也不想回来了，但谁知道呢？也许下次会突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泡在泳池水中，然后再莫名其妙地推理出一个解释也说不定。